那两条狗子把新邻居送上了风口浪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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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门邻居小慧要去北京照顾老人，就把房子租给了一户三口之家。

新邻家的男主人，人都叫他黄老师，戴一副黑边眼镜，沉默寡言，从不跟人打招呼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；女主人却漂亮活泼，出门常带笑容，学生都叫她李老师。这女子打扮时髦，大冷天还穿裙子，头发染得黄黄的，波浪式披满两肩。这一家三口都是读书人：夫妻俩教书，女儿在名校读书。家里雇了个钟点工。

新邻一家搬来后，弄堂就热闹起来。男主人黄老师偶尔在家办小班，家长们开车把孩子送来，钟点工还去小区门口接学生。黄老师人闷，却能干，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库改成教室。我夜里出门倒垃圾，就见新邻家的车库漏出灯光，也漏出若干信息。我驻足听了一会儿，方知黄老师博学多才，在学生面前谈笑风生，是很幽默的那种，那些枯燥的课程，被他教得笑声四起。后来就听说，这夫妻俩都是学霸，黄老师数理化最拿手，经他帮教的孩子，成绩都噌噌噌上去；他妻子李老师，更是个厉害角色，一口英语，在市中心办外语班，也是桃李满天下。

这样的新邻，就很引人注目。

有人议论办班不妥，要向有关部门反映；也有人说，他们不是正式教师，教学也不收费，是做公益活动也未可知。大多数邻居都是好户头，说人家年轻夫妻，或许还是海归，读了那么多年书，回来自立门户也不易，我们还是多多为善吧。于是新老邻居相安无事。

  2  

没想到的是，狗子却把这家新邻居送上风口浪尖。

他家搬来时带一条狗，哈士奇种，黑色白斑，个头不高，齐我膝盖，样子很好玩。这条哈士奇很机灵，新来初到那几天，出门还有点拘束，见我站着望它，它也朝我站住，双耳尖尖竖起，一副老实而警觉的样子。几天后，它渐露本性，变得活泛起来。在一时还不敢与老狗搭伴之际，先跟邻家猫咪认起友来。我们弄堂有只小白猫，贪玩，被哈士奇一眼看准，就与它携手，在弄堂里嗨了起来。它们玩的把戏，往往是小白猫在前面疯跑，哈士奇在后面紧追；追逐时，哈士奇拖在地上的狗链子就发出一路金属声，又紧张又好听。小白猫毕竟身子轻，极灵活，待哈士奇快追上时，就纵身一跃，跳上栏杆或汽车前盖，再回身探出脑袋，居高临下看小哈，很得意的样子；这一刻就看见，哈士奇干瞪着两眼，气得呼哧呼哧。

如果只是这条哈士奇，问题也许不大，没想到，新邻家后来又增加一条狗，情况就起了变化。

新增的是一条黄狗，个子与哈士奇差不多，但模样相差极大。哈士奇毛色亮，黑而光洁，有狗圈狗链，一看就知是家犬；黄狗却是一条流浪狗，很肮脏的卷毛，毛长得打了团；脸毛还遮住面孔，那双眼睛就躲在长毛后面，怯怯地打量这个世界。有邻居说，这只流浪狗其实是“格里芬犬”，很名贵的品种，只是落了难，没人收养，才在外面到处乱跑。有业主在群里晒出它的流浪照，要求打狗队来把它处理了。

这“处理”是什么意思？有人介绍，就是打狗队来人把流浪狗抓走，回去打一针，让它安乐死。一位邻居惊问：这也太无情了吧？还有其他办法吗？另一位邻居说：格里芬是名种，老主养它时，肯定打过疫苗办过证，可惜它现在落魄了，大家能找到老主吗？救救它呀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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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里芬确实不招人喜欢，肮脏不算，还调皮，雨天它独自在弄堂里疯跑，成了落水狗还欢得很。老少见了它，都远远躲开，是人见人厌的料。奇怪的是，在黄老师李老师这家新邻门口，它却得到了不同的待遇——

一是哈士奇正寂寞，遇到格里芬，立刻一见如故的样子，两狗又蹦又叫，旁若无人，很快成了新伙伴；二是女主人李老师爱惜小动物，见格里芬来串门，就放手撒狗粮，管饱，有时还朝格里芬蹲下，撸它狗头；女儿也秉承母亲的柔情，常给格里芬好东西吃，还亲它抱它。旁人见了就啧啧啧，道：这么亲，也不怕染上狗病。

李老师爱狗是有来历的。她家那条哈士奇，不久前曾在嬉戏中咬过她，伤口还不浅。养过狗的人都说，咬人狗不可再养，可李老师不舍得丢弃哈士奇。她去医院检查伤口、打了针，之后照样把哈士奇当宝贝养着。她还爱惜其他小动物。一天早晨，她家门前小花圃里突然出现一只小花圈，旁边还有一小堆新土，花圈白纸带上写着：“永远的怀念！”这是什么意思？诸邻都面面相觑。后来一位邻居告诉大家，是李老师家养的小鸟死了，她伤心不已，亲手把它埋在了花圃里……

天暖了，小区百花盛开。淅淅沥沥的春雨中，格里芬带着哈士奇，两条狗满世界疯跑，还蹦着叫着，在半空中相互抓挠。家有老小的业主见了害怕，说春天的狗爱咬人，咬到一口不得了，狂犬病阴影会跟随一辈子，让小孩躲着走。有人就在群里又一次晒出它们的照片，呼吁打狗队采取行动。

那天，打狗队真的来了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，社会上还真有这样一支专业队伍，制服上印有“涉犬保安”的字样。他们进了小区后，举着钢叉套杆等工具，在各处寻找流浪狗下落。我心想：格里芬要被抓走了，没人可以搭救它。当天晚上，小区群发布消息，说扰民的流浪狗已被处理，大家放心，还登出了照片。我一看，正是一条黄色卷毛狗，不由得叫一声“格里芬！”想起它那双藏在长毛后的怯生生的眼睛，心里一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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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出门，我走过新邻家，忽听见前院有狗对吠，心下就觉得奇怪。走近一看：那黄狗不正是格里芬吗？它跟哈士奇叫得正欢呢！看来，昨天被抓走的是另一条黄狗，李老师一定事先得到消息，藏了格里芬，才得以躲过一劫。我看着格里芬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，舒口气笑了。

打狗队离开后，就传出李老师要收养格里芬的消息。格里芬像是知道了一样，来新邻家更勤了。大门关着时，它就躺在地上，晒太阳，守门口，很耐心的样子。只要新邻家钟点工遛狗一回来，它就欢天喜地跟着哈士奇一起进门，“不把自己当外人”。有时，它还跟哈士奇抢食，不让哈士奇靠近食盆，有邻居就说它不懂事，“烧香的赶出和尚来”。

对格里芬这种举止，哈士奇当然老大不高兴，外出溜达时，它就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，有时还冲格里芬吼。但李老师黄老师和他们女儿欢迎格里芬，哈士奇也没办法。对于流浪狗格里芬的加入，最抗拒的还是新邻家的钟点工，因为多养一条狗，加大了工作量，却不加薪，她显得很不痛快。格里芬懵懵懂懂的，以为钟点工也喜欢它，常绕着她两膝转悠，钟点工有时见周围没人，就用脚踹格里芬，嘴里还骂骂咧咧。

那一天是值得庆贺的。清早，两条狗从新邻家门口放出来，流浪犬格里芬忽然变了一个样！它不再邋邋遢遢，而是头脸一清、浑身干净。邻居说，女主人李老师昨天专门开车，带它上了一趟宠物店，给它洗了澡、理了毛，还剪了趾甲，身上还香着呢。这格里芬焕然一新，全身狗毛短而齐整，像一个小男孩剃了个小平头，一下子神气许多。它那张脸不再被脏毛遮住，一双狗眼黑漆油亮、精精神神，像那么回事了！邻居们都说，李老师做了件善事，流浪这么久的狗子，今天终于有了新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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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是有了新居，格里芬高兴过了头；也许是哈士奇地位受到威胁，本能地排斥新宠，这一天开始，两条狗对叫得特别凶、特别响，时间还特别长。这种情况，延续了好几天。

住得近的邻居们不干了，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，向群里的物业值班员投诉，说两条狗这样没日没夜吠叫，已到了严重扰民程度，必须抓紧查处。

恰恰这时，两条狗又在公共地带闹出一件事来，使它们的命运再次面临危机。

责任应该追溯到新邻家那位钟点工。在狗的问题上，她一直在暗中与主人对着干。邻居们看到：每次遛狗出弄堂，她都只用狗绳牵着哈士奇，对新来的格里芬根本不管不顾。而格里芬本来就是流浪惯的，没有狗链子束缚，正中下怀，乐得自由自在，每次一出门就狂奔乱跳。最糟的是，钟点工还把外出遛狗当成自己的休闲时间，脱离主人视线后，就干起私活来。用李老师后来的话说，她把两条狗牵到远处草坪后，就啥也不管了，只顾自己坐在长椅上，晒太阳、打手机，跟男人谈恋爱……

钟点工的懒散，客观上造成两狗毫无约束，这就为它们犯错提供了条件。一场狗祸就此酿成：一位邻居牵一条宠物狗经过草坪，格里芬和哈士奇见了，不知是闹着玩还是要跟它抢地盘，竟扑上去把它咬伤了！

这还了得，邻居当天就在小区群发微信，要求严肃处理两狗及其主人。对于格里芬来说，还有一个是否持有证件、是否打过疫苗的问题，情况顿时严峻起来。一场狗事引起的普法教育就此展开。业主们纷纷参与，引经据典，发表看法——

“据我所知，这家新邻至今未给宠物狗打针办证，尤其是那条格里芬犬，这一点，无疑严重违反了《城市养狗条例》。”

“根据民法典及最高法院相关司法解释，这种未打疫苗及未牵绳遛狗的行为，已涉及其他业主人身安全，有关部门在处理过程中，应保障全体业主的安全权和知情权，及时在群里发布处理进展情况。”

小区群沸腾起来。没几天，新邻家那位钟点工就拉着行李箱，满脸丧气出了小区。邻里相传，说李老师动了真格，钟点工失责使他们家蒙受名誉损失，她把她辞了。但有一件事，她没法解决：刚收养的格里芬不争气，又一次在群里被邻居曝光，她担心，打狗队会再次前来采取行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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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老师的担忧不无道理。那天社区民警在群里宣布：根据群众意见，打狗队将再次进入小区，处理扰民狗问题。

俗话说“一不过二、二不过三”，想起“涉犬保安”的钢叉套圈，我料定格里芬这回躲不过去了。

我们向老邻居小慧通报这事。小慧说：我跟李老师谈了，要她配合打狗队把格里芬处理了；不然，收回房子，不租了。

我问：李老师怎么说？

小慧说：她哭了，边哭边说，格里芬这回要死了，它是一条生命呀！

我听了，良久无言。

时间像一根弦，沉默而又紧张。当天晚上，新邻家的汽车突然开走了，次日也没回来。有几天时间，新邻家车位一直空着，门也关着，门前宅后一片寂静，只有那只狗食盆，空荡荡放在前院中央。

不消说，打狗队又白跑了一趟。

直到周末，新邻家的汽车才回来。

几乎同时，小区群郑重其事发布一条“官方消息”：在物业公司人员见证下，新邻家已为宠物狗打针办证，办妥了全部手续。还有个消息说，为防止两狗夜吠，黄老师决定让格里芬在他房里过夜。小区果然重回宁静。

天冷了，新邻家的玻璃门后，又映出了格里芬和哈士奇两张狗脸。无论怎么看，它们都像是在笑。（彭瑞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