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林随笔|在苏轼诗词中,看追求新变的岁末意象
伟大的诗人都是敏感的,总能看到世界中的诗意。他们视通万里,思接千载:空间中的山川风月,一般人当然也能看见,但他们的所见更加美轮美奂;时间里的去来长短,我们多半只会生出感叹,他们却能看到秋叶夏花的静美绚烂。年末岁尾,节物变换,敏感的诗人显然不会袖手旁观。他们低吟长叹,留下了很多优美的诗篇。苏轼就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,他的岁末意象耐人寻味。
「跳出诗学的传统」
嘉祐四年岁末,苏轼与父亲苏洵、弟弟苏辙一起从四川出发,前往京城。路过嘉州,也就是今天的四川乐山时,遇到了郭纶。这位掌管当地税务的低级官员骑着瘦弱的马,默默地立在渡口边。他曾经是“河西猛士”,但时运不济,流落至此。
苏辙用五言古体详细记述了当时的情景,以及郭纶自述的生平往事,大有为其鸣不平的意味;苏轼则不然,他用朗朗上口的七言体简要勾勒出郭纶昂扬的一面,表达了鼓励与期许之情:“因言西方久不战,截发愿作万骑先。我当凭轼与寓目,看君飞矢集蛮毡。”
对比着看,苏辙的诗歌贴合传统,抒下情而通讽喻,低回婉转;苏轼却跳出传统思路,从郭氏话语中看到自立自强的希望,慷慨激昂。这就是大诗人的非凡气象。即使是年轻时的作品,也与众不同;即便是岁末意象,也没有悲苦哀叹。清人王文诰称这首诗是“大家作法,却不是大家诗”,可谓切中肯綮。
此后,苏轼的诗歌创作日渐成熟,岁末意象也愈发精妙。嘉祐七年,他在凤翔府为官,岁末无休,无法与父亲和弟弟团聚,便写下《馈岁》《别岁》《守岁》三诗。
其中,《别岁》篇先将时光视作真实却不连续的存在,然后将其与行人、流水相比较。前八句,“故人适千里,临别尚迟迟。人行犹可复,岁行那可追。问岁安所之,远在天一涯。已逐东流水,赴海归无时”。诗人叹息时光的一去不返,但又没有被这种沮丧的情绪所控制,接着笔锋一转,即来到当下的欢愉时刻:“东邻酒初熟,西舍彘亦肥。”年味扑鼻而来,抵消了消极情绪,也引发了思考。
诗人注意到,逝去的时光固然可惜,但当下才更珍贵。回到现实吧,“且为一日欢,慰此穷年悲”。为什么呢?因为在叹惜“旧岁”的时候,“新岁”正趁机溜走呐。所以,“勿嗟旧岁别,行与新岁辞”。这种见解,这样的写作方式,有较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。当读者豁然开朗之际,诗人也完成了整个诗篇的写作。诗歌的抒情与说理相互交融,体现出宋诗普遍具有的意趣之美。
这组诗歌不只有意趣之美,还具有意象之美。2025年,我们即将迎来蛇年。《守岁》篇以赴壑之蛇为喻,写时光一去不返:“欲知垂尽岁,有似赴壑蛇。修鳞半已没,去意谁能遮。况欲系其尾,虽勤知奈何。”这样的联想与构思堪称新奇精妙。流年就像赴壑之蛇,拉拽不回来,故怜惜和感伤是无益的,而要“努力尽今夕”。
苏轼的岁末诗大多能从馈岁、别岁和守岁的习俗中跳脱出来,不但不会被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愁绪所裹挟,还经常展现珍惜当下、奋发有为的积极态度。可以说,他敢于挑战诗学传统,有意识地在构思立意、意象营造和章法结构等方面追求新变。
「珍惜时空的审美」
熙宁六年除夕,苏轼在常州一带赈济灾民,夜宿于城外。只见,“行歌野哭两堪悲,远火低星渐向微。病眼不眠非守岁,乡音无伴苦思归”。远处的灯火与低沉的星空连成一片,使眼前的这个漆黑世界显得更加狭窄、逼仄。思乡无眠的诗人,感受到来自时间和空间的挤压。
天很冷,诗人盖上了厚厚的被褥,可是双脚还是冰凉。“重衾脚冷知霜重,新沐头轻感发稀”,由脚冷而至头轻,韵律与对仗工稳,诗意跳脱而不松散。诗人注意到,自己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,那些掉落的毛发和逝去的时光一样无情。此时此刻,不离不弃的只有眼前这盏残灯。“多谢残灯不嫌客,孤舟一夜许相依”,让失眠的诗人感受到安慰。
残灯不灭,余味悠长。20多年后,苏轼作《海上道人传以神守气诀》,尾二句仍有残灯意象:“夜深人散后,惟有一灯留。”有了这盏残灯,苏轼诗中的空间与时间、小与大、悲与喜才能够相生相克、相辅相成,散发出无穷的韵味。
熙宁七年,苏轼任密州太守。这是相对偏远的地方,“故交云雨散”。在这里度岁,颇感萧索无味,不幸又赶上生病,情绪之低落可以想象。《除夜病中赠段屯田》比此前的岁末诗要消沉得多。开篇直呼“龙钟三十九,劳生已强半”,又称“此生何所似,暗尽灰中炭”。不过,诗人依然没有过多地自怨自艾,而是从容地消解着至暗时刻的愁苦。从前以灯为伴,现在就以病为伴吧,“惟有病相寻,空斋为老伴”。
不是这身疾病有多美好,实在是因为诗人总是愿意而且能够从困境中看到希望、在凄冷中找到温暖。相应地,他的诗歌常常闪现难得一见的灵光,残灯、老病、灰炭等都可以变成“可爱的精灵”,以至于那些不可挽留的事物也能化作具有审美品质的意象。
在元祐五年除夕所作的诗歌中,苏轼仍然没有忘记那些脱落的头发,甚至还增加了对掉落牙齿的怀念。他以杭州太守的身份,感叹时光飞逝与世事难料,主张随运顺化、达观淡泊。前四句以议论为诗,径称“山川不改旧,岁月逝肯留?百年一俯仰,五胜更王囚”。中四句称赞同僚相助得力,自己因此得以稍事喘息:“同僚比岑范,德业前人羞。坐令老钝守,啸诺获少休。”由此,引发思考:“却思二十年,出处非人谋。齿发付天公,缺坏不可修。”诗人用已经掉落的齿发来印证岁月不肯停留的现实,同时证明顺应天时、不抢功贪功的合理性。
绍圣四年,自知生命无多的苏轼创作《十二月十七日夜坐达晓,寄子由》,开篇就是“灯烬不挑垂暗蕊,炉灰重拨尚余薰”。一夜无眠的诗人默坐通宵,偶尔拨弄一下炭火,却对屋外的动静极其敏感:“清风欲发鸦翻树,缺月初升犬吠云。”显而易见,他还怀着一颗美丽的诗心,静默而不冷漠,平淡而不干枯。
苏轼将这种闭眼张耳的生活称之为“新活计”,并且将自己的灯下孤影当作“旧知闻”,即老朋友。在《和陶答庞参军》中,他甚至声称“留灯坐达晓,要与影晤言”,展示了与自己互动的审美生活。
与自己的身影结交,是苏轼热爱生活的极致表现。他自始至终没有愧对少年时期的自己,一生昂扬,始终热爱生活,热爱优美绚烂的诗意。
今天,我们之所以礼赞苏轼,不正是因为他来过,他认真地生活过,他很爱这个世界吗?从这个意义上讲,他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些当下,用诗歌创造了未来。
(作者: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 沈章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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